又是一个没有日出的早晨，俟遗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被怀疑不是早晨的早晨不置可否地睁开了眼。这种情况即使在记忆只是模模糊糊地被搅成一团，而不能被任何一根或纤细或粗实、或干净或肮脏、或无形或有形的手指——也许是两根——拣出来的时候，意识也可触摸到，只是，即使是一根纤细、干净、有形的手指都不能用以细数它的纹路，然后悉数告诉他，这究竟已经进行了第几遍。仿佛耳边依稀也有位冥冥中的演员在同样地质问，不由分说，这样的质问也许是有罪的，而是否的确有罪，显然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于是，俟遗试图用自己的感情去揣测，的确，这样的时刻对于他来说已经显得不无厌烦了。“不无厌烦”，这不是一个明晰的概念，也因此不消经过任何明晰应答，“这不只一次发生了。”
早晨没有阳光，但这并不要紧，在他的呼吸将最后一丝来自另一个黑夜世界的气息吮吸殆尽的时候，灯便自己亮了。五十年前，他们说这种生物感应技术十分的“高明”，
“更是便捷，”那老头在台上不停地絮叨，“更是便捷——
是五十年前吗 当时还有人说这不好 不好？但不是吗，再也没有人说它好了，习惯了吗 这已经是不会永生的事实了。凤凰？事实上，惟有近在眼前的未来才值得那些莫衷一是的灵魂去评价。而真正变成事实的时候，它又将将息许久，然后等到更未来的某一天，被某根或纤细或粗实、或干净或肮脏、或无形或有形的手指也许是两根 在早已没有灰烬的世界里碾碎。继续期盼 在庄严的尘封中期盼可惜没有灰烬。期盼什么并不是什么可获知的事实，可它自有它坚信的真理在某个更遥远的早晨,被某根或纤细或粗实、或干净或肮脏、或无形或有形的手指重新掂起。
早晨 再燃烧的灰烬 那是红色的 是凤凰的颜色吗
那些反对的声音 自从那个“很高明，更是便捷”的早晨以后 那另一个黑夜的世界与现实的冗杂便不再有任何交错了 即使有那两股纠结不清的意识也自以为有互相以及自我毁灭的义务于是的于是的于是的于是 有人在黑夜中无法抽身 强迫 膜拜早晨 没有意义的光明不再有所谓的一息尚存的传递 完全是斩钉截铁的界限分明 即使这两个世界还有任何早已被视为耻辱的苟且关系那也是借贷的关系 很可笑 至今依然如此那反对的声音是唯一一同留存到现在的 如今的这个早晨 反对的声音叛逆得俨然已经是这不冷不热的早晨灯光的一部分
“早晨。”他嗫嚅着，仰面朝着灯光，放开一切他所拥有与不拥有的感观，去再次窥探那位方才出现的演员是否真的在冥冥之中存在。很可惜，并没有任何声音，或真实或不真实地前来重复“是的，这的确是一个早晨。”灯光里，他脸部的线条十分僵硬，微微地纷纷朝某一个角度靠拢，每当这些线条在意识的延伸里即将交错的时候，总有一种亦幻亦真的平衡不期而至，握旋这场显然不可能成为悲剧的悲剧。但尽管如此，这张脸上缺少一种早已不再普遍的祥和，或许是某种痴痴癫癫、迷迷醉醉的祥和。
他卷起身子下床，在镜子前，他发现镜子里也有个男人正准备刮脸。
灯光里，整个浴室铺满了墨绿色的石头，却格外显得摇摆不定，欲颓的迹象分明得甚至不愿用任何假象来掩饰。
无论是否是无意的，他瞥到了那个男人的脸，更重要的是那双眼睛，然后那双眼睛里映见的自己，紧接着又是一双眼睛，而那里面又有一个男人，虽说他看不见，但他的感觉嗅到了。那个男人，那个无数双眼睛后的男人又是谁？“你是如何跑进那一双又一双的眼睛里的？”他不假思索地假设，“那是我自己吗？”他又不假思索地问自己，
你是我吗？这样问自己着实不太合适
我是你吗？
也许这个问题对于你这样的男人来说太是愚蠢了，有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一个问题。
不管如何 不管你是否时我 你是第三者 略带恐惧，痉挛的微笑 我的第三者
就此，那个男人脸上的泡沫越来越多。俟遗猛然发现了，急忙打开龙头，汩汩的声音里，没有什么会成为不和谐的 是我 这声音当然也不是不和谐，无疑，是镜子里的男人开口了，这太可笑了，是我开口了。
是的，是你开口了。是的，就像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很高明，更是便捷”的早晨以前，那时的世界属于我 而如今俟遗属于这个世界 也许我更适合像他一样拥有那个镜子后面的世界
究竟是谁？
“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的确是第三者。
“他妈的。”割破了 镜子上出奇快地打出一行字“下面必须由机器为您护理。”头顶的天花板上伸出几只机械手臂，每只都带着婴儿才有的抽搐，就像一连串永远无法达到“连贯”这一程度的意识所操控的梦境。
“对不起，先生，”一个带着别扭人情味的机器的声音——一个可笑的第四者——从水池的周围从水池的上方 从水池的下方 从水池里从水池外甚至从水池的虚无，从水池的一切中漫来。只有水池于是，俟遗在四周的声音中，吐出一连串自己的泡泡。他自己这般可笑地想着，思维之间横冲直撞着黑色的冷幽默。“先生，您再听吗？或是生气了。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力阻止这位女士在我通知您前就对您说话。闭嘴，娘儿们！嘿，弟兄、先生，爸爸？叔叔？爷爷？请您告诉我，我的程序是否有错误？”
“我？来告诉你？好吧，应该是有吧。”
“‘应该是有吧’？”口气金属般地凶狠了很多，“那都怪你！你多日未给我升级了！”看来故障有些严重了 “您、不‘你’——快找人来修理！开始工作……”那寄居在金属固件里畸形的幽灵开始叫嚣起来。
“够了，”第三者终于开口了，游丝一般却尖锐得致命，“是该好好修理了，不过，今晚不行。我五点半来接你。”
“五点半？”
“您为何重复一遍？听觉程序错误，”是机器人的声音吗？“我为你预约今晚的程序工程师，好吗，先生？”
“不必了，今晚他跟我一起出去。”
“嗯——”虽说是俟遗的疑惑，但一切在不连贯的声音里已经被显示得很清楚了。
“你另有安排吗？”
自从“很高明，更是便捷”的早晨以后
有，也许没有吧~ 是你在问我吗
不是我 是镜子里的你，那个男人
“早就为你安排了！” 俟遗痴痴地说道。一丝被禁锢的狡黠后紧跟着一阵挣扎的腼腆。
“五点半。”
这个世界的第三者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显然，我们都在微笑
“不过，那还是我的事。”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自以为是，更像模棱两可的突兀，呼啸而过，却卷不走徒谙世事的假象。
但在最隐秘的深处，始终还有某些意识尝出了被勒抑的谣传，而又试图在尝出什么，却又重新被那谣传所淹没，继而又变成某个不可测的鬼魅。
恍恍惚惚的时间是到不了五点的，而去跟镜子对话？那更是可笑至极了。
于是他回到床上。
“关灯”，“关灯”。他不带怒意地喉了两声，因为这是那鬼电脑即使调用全部的数据库都无法真正企及其中的半点，与之对比的是那位软件工程师的推崇。很可惜，在提到“特别的人情味”时，他没有填上“刻意”二字，这的确是它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软肋。俟遗突然间意识到，灯并没有熄灭，然而近在眼前处传来了异常沉重但却并非掷地有声的歌声，“检修中……”
他兀自闭上眼睛，如此简单地重新回到那个早上。
与他的呼吸出奇地一致，面部的线条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崩垮，所有的元素都向面部的中央曲折着旋转前行，仿佛那是呼吸将他们卷入某个痴心妄想的最深处。
在几乎拒绝了呼吸的深度睡眠中，命悬一线之间是否一扇门？答案肯定吗 由谁来保证 那通往过去 难道有过去来保证 可就连过去 现在都可以篡改了 是谁篡改了？是谁篡改了？？是谁？谁左右了过去？？？
第三者
没有警铃，那程序的话音就响了起来，但不可思议地比警铃更对人致命。
就像
当周围杂事纷繁，使你难以忍受时，你或许宁可当作什么特别的事都没有发生，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一个转盘在持续不断地转着。然后有一天你意识到，你曾经视作个又平又滑的旋转的生命，实际上是一个漩涡。
“早晨那位无礼的女士在您昏睡 那是昏睡吗？的时候又挂来电话，她今晚不想见您了，先生。”
对于所谓的“昏睡”，俟遗原本有些生气，但在如此声音以及如此生硬面前。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愤怒可言的，对于已经听觉疲劳而更有些机器化的俟遗来说更是如此。“有没有问为什么？”
“有，先生。不过她威胁说我胆敢觊觎的话，她便往我脑子你有脑子吗？这又值得嘲笑吗？里灌水；至于您若是对此若是胆敢有任何意见的话，她便再也不见您了，先生。”
若她真是恨透了我的话，至少我也可以恨她 哦，天哪！
“我……”他没有任何踯躅不定，但程序依然不愿意他说完。
“我始终是您最忠实的奴仆，先生。另外，先生，根据法院的通知，今晚银行方面的律师将就您抵押房屋以购买——数据库缺失——造访洽谈，先生。”
“可……”我有办过抵押房屋的手续吗？
“可想而知，您对那位女士的意外倍感吃惊，先生。但值得欣慰的是，据资料表明，今晚的律师是位女性，您或许可以留她喝一杯，亲爱的。”很显然，人性或说是任性的程序必定在公开的角落里捶胸顿足地声声窃笑，而周身糜烂着某种宿醉未归的情愫。
他刚听到门外依稀有躁动通过他周围几乎固态的空气传来，然后是似曾经典的歌声阻绝了它。然而他仍然动用他或有，或没有的感官，看到，嗅到，尝到，触摸到，听到，感觉到甚至是企及到，门外同样是没有警铃大作，却又是那更致命的声音，“小姐，先生现在不在家，您可以——你快滚！”然后便是盘旋的咆哮声，不像是冬天的暴风雪，也不像是夏天的暴风雨，那是另一个极端，没有理由的歇斯底里的极端。歇斯底里向来不需要理由。
对此，他不是没有做什么
只是兀自闭上眼睛，如此简单地重新回到那个早上。一切都不曾被经手，仿佛是一个有得第三者寻寻觅觅兜售凤凰的早上。
应是如此，而凤凰口中唱的歌未经左右，夹杂着枪林弹雨怦怦地在他的鼓膜上轻声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