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课只有八次

一门课只有八次

——献给新的学期以及小妖精们

一星期后,当阿苍面对着Miss Choi斑斑血迹的脸时,一定会回忆起刚开学时在教室的第一排看到阿苍’的情景。那是一个不晴不阴的午后,天空像塞满了未经消毒的棉絮,太阳像一个用力挣扎着试图从噩梦中醒来的人,颤抖地散发出毛绒绒的热。阿苍从食堂后门的门帘缝隙中切出来,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移开。被盛夏灼烧而枯萎的草丛散发出的一些绝望仍然铺展在人行道上,阿苍的步伐搅拌着它们。教室的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爬满旋花科植物的支柱根径直刺入大地。他在门前驻足仰望,在榕树层叠的枝叶后边,隐约可以看到一只黑色的钢琴架在半空。

阿苍推门进去,教室里所有的座位都是崭新的白色陶瓷马桶。已经有两个男生在。其中一个已经死亡,他仰面躺在第一排正中的桌子上,两只手臂像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一样交叉放在胸前。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两眼睁开,无任何表情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就像遥控他的人按了暂停键。另外一个人坐在第三排偏右的位置,双臂横放桌上,失焦的目光望着前方。他瘦削的脸也是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这苍白甚至传染了眉毛和头发,使得它们看起来是银灰色的。阿苍从他身边经过,看到他两鬓和耳朵背面的皮肤下埋着暗青色的血管。

在第四排靠边的位置,阿苍掀开马桶盖坐下来。他从书包里摸出课本。那是一本小而厚的书,书页像是被水浸过又风干一样皱起来。从侧面可以看到一块很大的黑色墨迹,阿苍翻开它的时候发现有些书页被墨水粘在一起,不得不用手指把它们小心地分开。他没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翻完了整本书,因为事实上书里除了页码和墨水的污痕以外全是空白。他又随意地翻弄着文具袋里的东西。他注意到一块橡皮。这种橡皮既轻又柔软,脆而易碎,压力之下不会变形,只会变成粉末;这种橡皮不费劲就可以切开,而且剖面光亮平滑,像螺丝壳一样。这块橡皮的样子是黄色的、正方形的,边上二、三厘米厚,角上微呈圆形。也许是磨损了,生产厂家的商标印在一面上,不过已经模糊了,只有中间两个字还可以看得出来。

学生陆续走进教室入座。座位快被坐满的时候,老师走进教室。这是一个正在迈向她的中年的瘦小女人,双眉修得十分细致,上眼睑画了不易察觉的眼线。她把包放在讲台上,然后宣布上课;她说可以称呼她Miss Choi的时候,露出黏在牙齿上的矫正器。她讲话的时候就像动物园被关在笼子里的猫科动物一样不停地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她拿出一份名单来点名,那些名字立刻像脱离了她的控制一样在教室里飞舞。学生喊的每一声“到”都会将其中一个名字击碎,然而不断有更多的不一样的名字飞出来。Miss Choi捏着名单继续不停地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学生们不断地对着自己的名字喊出“到”,座位上空的名字成批地碎掉,像沸腾的水表面不断破裂的气泡。阿苍看到自己的名字在银灰色头发男生的周围盘旋,就大声的说“到”,然而碎掉的却是一个懒洋洋地飘在自己上方的名字。银灰色头发的男生听到了他的喊叫,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幽幽地张了一下嘴击碎自己的名字。破碎的一瞬间阿苍辨认出一个apostrophe,原来银灰色头发男生的名字叫做阿苍’。

Miss Choi依然像复读机一样地重复地踱步,只是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紧张。名字依然不断地脱离她飞出来。阿苍注意到躺在第一排的尸体开始慢慢地陷入到桌子里去,像一块冰淇淋在热咖啡里融化。当Miss Choi收起名单宣布下课,然后抓起包匆匆离开教室的时候,桌子的木板正好把尸体的鼻尖吞噬掉。人流涌向门外。阿苍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最后一个出门。他站在榕树下。依然有几个名字留在教室里,像没头脑的苍蝇一样无目的地飞来飞去。

每次上课Miss Choi都不能很好地控制住场面。从第一次课之后,往往都有一半的学生不来上课,Miss Choi每次抽点十几个名字,都有七八个一直盘旋在教室里,任何人喊“到”都不能将它们击碎。有一次从教室的角落里传来嘎啦嘎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所有人都感到这个声音越来越无法被忽视。Miss Choi后来不得不停止讲课,因为在那个声音的干扰下她无法使自己说出的词语以正确的顺序排列。大家终于发现一个坐在不起眼的位置的女生,她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边翻一本杂志边从一个纸包里拿薯片吃。困扰人们的声音正是薯片在她的上下臼齿之间变得粉碎时发出的,她自己却并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注意到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钉她一个人身上。嘎啦嘎啦嘎啦。Miss Choi向她用力地挥舞拳头,她大张着嘴却不能发出声音。她的五官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个马上要哭出来的丑陋的婴儿。从她的欲哭无泪中生长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这种委屈来自于一个总是被别人用他完全不在乎也不想在乎的事情来纠缠的人,它像某种捕食昆虫的植物慢慢地伸展开无数尖端附着着黏液的触须。阿苍始终看着坐在前排的阿苍’,他发现他像尸体一样苍白的脸每次都比之前看上去更加苍白,而衬衫下的肩膀、脖颈和面部的骨感线条每次都比之前更加臻于完美。他每两个动作之间似乎都要静止许久,期间一直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有其他表情,甚至没有呼吸。

薯片粉碎的声音像被扼死一样地停下了。阿苍回过头,看到吃薯片的女生痛苦地用手捂住嘴和鼻子。殷红的血从她的指间的缝隙里扭动着钻出来,从她的眼角沿着泪水的轨迹爬出来。她突然尖叫着向后缩起身体,整个地陷进马桶里边;不知是谁启动了冲水开关,马桶便呼啸着将女生和她的尖叫一起吞了下去。下课之后人们离开教室,阿苍走到她的座位,沉默地凝视着翻开的杂志和散落在桌子上的薯片。他注意到一块躺在桌子边沿的橡皮。这种橡皮既轻又柔软,脆而易碎,压力之下不会变形,只会变成粉末;这种橡皮不费劲就可以切开,而且剖面光亮平滑,像螺丝壳一样。这块橡皮的样子是黄色的、正方形的,边上二、三厘米厚,角上微呈圆形。也许是磨损了,生产厂家的商标印在一面上,不过已经模糊了,只有中间两个字还可以看得出来。

还有一次,上课的时间被调到了晚上,阿苍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天气忽然放晴,夕阳的葡萄紫色的余晖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样在空气中扩散开。榕树仿佛感受到了光线的冲击,沉重而缓慢地呼吸起来。它的根部发出气管感染的病人喘息时的嘶嘶声,惊起一群飞鸟。Miss Choi故作镇定般地讲课,声音平缓流泻,像菲利普·格拉斯的钢琴曲。天空很快地暗下来,一时间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Miss Choi讲课的声音仍然如汩汩的流水般呜咽不止,间或有粉笔在黑板上摩擦的吱吱声。这些声音在黑暗中以一种不坚强的姿态瘫软下来,像从敲碎壳的生鸡蛋里流淌出来的液体。一个学生循着淡淡的紫丁香气味摸到了电灯的开关,镶嵌在天花板的几只节能灯立刻放射出刺眼的光芒,逼得黑暗狼狈地从窗户和门缝里退出去。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教室外边,那里有无数碎屑从地面飞旋着上升,一阵无来由的风正试图把一切物体从地面带上天空。Miss Choi似乎永远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现在她说出的话语全部拧成了一团,在教室的空白处肆意地翻滚。她徒劳地在桌子和马桶间穿梭着,想捉住那团凌乱的涂鸦。天空变成了橙红色。风越来越大,学生们纷纷按住桌上的纸张以避免被吹出窗子吹到天上去。Miss Choi开始变得气急败坏,她用力地跺着脚,两只手抓揉着自己的头发。她的喊叫声在灯光中痛苦地扭动着。大榕树的喊叫声在风中痛苦地扭动着。风把大地中的黑暗和恐惧吸到地面的空气中,它们像海底火山的喷发物一样一股一股地翻滚着向上涌。学生们关上窗户,这些气团就从窗缝和门缝里钻进来。

只有阿苍一动不动地坐着。越过马桶的水箱,坐在他右前方的阿苍’已经近乎衰竭。他瘦得像一具骨架,佝偻着身体,大睁着眼睛,呼吸浊重。黑色的气团铺满了地板,正在变得越来越厚,渐渐地没过了桌子。Miss Choi跳到讲桌上,尖叫着让大家给屁股下面的马桶冲水。黑气被吸走了些,但在马桶补水的时候仍然不断地冒出来。整个教室乱成了一团糟,哭声尖叫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房间终于被黑暗充满,只能看到头顶的几只节能灯无力地散发着微弱的光。阿苍在黑暗中伸出右手搭在阿苍’的肩上,他感觉到他在颤抖,他感觉到他在燃烧。黑色的火焰盘旋着弥漫着,极为炽热、猛烈而丝毫不动声色,阿苍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呼喊就已经收缩成一块焦炭。

第七次课的时候,Miss Choi一句话也不讲,而直接唱起了歌。显然歌声比话语的效果要好得多,因为她刚刚唱过几句之后,就有很多脱离她控制的歌声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掺和在一起变成了和声。几分钟之后,Miss Choi便一个人膨胀成了一个合唱团,复调的歌声让人想起仍然居住着亚当和夏娃时的伊甸园的天空。但整个教室只有阿苍’在聆听,从其他所有人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其实并不知道老师在唱什么。阿苍坐在阿苍’左边的马桶上,呆呆地盯着一块橡皮。这种橡皮既轻又柔软,脆而易碎,压力之下不会变形,只会变成粉末;这种橡皮不费劲就可以切开,而且剖面光亮平滑,像螺丝壳一样。这块橡皮的样子是黄色的、正方形的,边上二、三厘米厚,角上微呈圆形。也许是磨损了,生产厂家的商标印在一面上,不过已经模糊了,只有中间两个字还可以看得出来。

阿苍’突然发出了一个声音,这个声音使得一个微笑像一片羽毛般飘过Miss Choi的嘴角。两个人很快地一唱一和起来。阿苍抬头看了一眼老师的嘴,每当她咧开嘴发出元音i的时候都会露出卡在牙套上的一小片深绿色的菜叶。然而这个发现并没能使得他更加理解两个人裹挟在音律中的对话。Miss Choi越来越兴奋,她张开双臂抬头仰望,微微颤抖的躯体在空气中拨画出一种青春期男孩子将自己全部的心思投入某个宏大叙事的场景中时的快感。阿苍’却越来越虚弱,他终于连用脖子支撑头也不够力气,仰面向后瘫倒下去。阿苍急忙用手臂揽起他的肩膀,以避免他的头撞击到马桶的水箱。阿苍’再也没有力量说话或唱歌,他躺在阿苍臂弯里的身体像一把干柴。阿苍的脸上掠过一个像电流一样的涟漪,他盯着气若游丝的阿苍’,后者白色的脸变得越来越透明,白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当Miss Choi最终完成她极乐的乐章时,阿苍’完全消失在了空气里,只留下一个幻觉一般的叹息。

第八周,最后一次课。那是一个不晴不阴的午后,天空像塞满了未经消毒的棉絮,太阳像是在用力挣扎着试图从噩梦中醒来,颤抖地散发出毛绒绒的冷。阿苍从食堂后门的门帘缝隙中切出来,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移开。被盛夏灼烧而枯萎的草丛散发出的绝望已经无处可循,阿苍若有所失地走在人行道上。教室的旁边巨大榕树的刺入大地的支柱根上,旋花科植物已经枯萎了大半。他在门前驻足仰望,在榕树层叠的枝叶后边,隐约可以看到一只黑色的钢琴架在半空。

阿苍推门进去,发现大部分马桶上已经坐了人,虽然这时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他不得不让很多同学站起来,使得自己能够坐在一个处在教室中间靠前位置的马桶上。他像走错宴会的客人一样环视着四周,然而毫无发现,便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时不时地会有一声幻觉般的叹息总某个角落里传来。不一会儿,门被顶开,Miss Choi吃力地提着一只长长的黑色箱子走进教室,然后把箱子放在讲桌后面,蹲下身子弄着什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阿苍随意地翻着被一大块墨迹污染的、皱巴巴的没有正文的书,又翻弄自己的文具袋。他的橡皮不见了。那种橡皮既轻又柔软,脆而易碎,压力之下不会变形,只会变成粉末;这种橡皮不费劲就可以切开,而且剖面光亮平滑,像螺丝壳一样。这块橡皮的样子是黄色的、正方形的,边上二、三厘米厚,角上微呈圆形。也许是磨损了,生产厂家的商标印在一面上,不过已经模糊了,只有中间两个字还可以看得出来。

咔嚓声停止,Miss Choi搓着双手站起来。她眯着眼睛把学生们逐行扫描了一遍,然后开心地说:“齐了!”便轻盈地走去把教室的两个大门紧紧锁上,然后回到讲桌后边。她弯下腰,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一挺机枪搬上讲台,把支架支好。一些学生被吓呆了,他们坐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另外一些学生站起来。Miss Choi笑了,她笑得像一朵怒放的曼陀罗,牙齿上闪现一丝金属的光芒。“Dies Irae,”她说。然后开枪。

一串串的子弹画着美丽的螺旋线,像爆炸开的焰火一样飞散。它们钻进学生们的肉体里,发出一声声钝响,开放出一朵朵铁锈气味儿的血花。有的子弹穿透人的身体又打碎了后面的马桶水箱。笃笃的闪光中,教室里一时间充满了跳跃的桌子的木头碎片、马桶的陶瓷碎片、人骨头的碎片、血肉和脑浆,无数支离破碎的身体痉挛似地颤抖,像一场五彩斑斓的激越的荷尔蒙泛滥的叛逆的吵架似的嗑过药般的迷离的疯癫的混乱的绝灭的狂欢。

所有子弹打完,空气中还飘浮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血红的泡泡,碎开的时候会散发出一阵腥味儿。阿苍用力地把脸上的红白汤水抹掉,他看到Miss Choi血迹斑斑的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刚刚获得饱足感的幸福的微笑。她歪头打量了一下阿苍。然后迅速从衣服里掏出一把手枪,正对着他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现在Miss Choi在笑着打量我了。

这次没有hold住文本,求各位指点。

未经消毒的棉絮,要怎么理解呢?

大概就是看着会有不干净的感觉的那种感觉- -

呵呵,推荐为论坛最佳小说(之一)。理由是把最普通的事儿甚至会有些无聊的事儿,写成可以看的。背景是这里的很多文都是内容太重,写作缺没有技术含量。而艺术,应当是使艺术离开现实生活而成为艺术的形式(当然,有对这种观念激烈的反对,比如西马,但是这种观念仍然可以清晰地获得理解)。不过,此文大约可以当成是写作课的练习,因为关注的对象太小,没有什么意思~再不过,也正好应了副标题:献给新的学期以及小妖精们。

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阿苍’消失了 虽然这种场合看起来消失是最优解

强烈的感官刺激。然而我却是不太喜欢这样的长句,累。

伪中文系的人表示这样的文里,形式比内部逻辑更具看点。

PS:
阿苍在两年前已经死掉了……

怎么看出来的?

考下古

[quote]原帖由 烟玉暖阳 于 2011-9-7 13:48 发表 \n
强烈的感官刺激。然而我却是不太喜欢这样的长句,累。 [/quote
多谢!长句写着也感觉累……

先马克再看。!!!!

哎哟,作为一个已经退化的文科生,我不得不崇拜你一下。:onion_27:

有百年孤独的风格。

其实是借用了马尔克斯、格里耶、布鲁诺·舒尔茨的一些观念想法技巧和具体文段……

作为伪中文系学生。我现在写东西,只求把故事编好。

记得上一次看到lz的文还是[深度催眠]。。

模仿百年孤独的著名开篇啊
其实我没理解这篇文章想表达什么…纯粹表达感觉?

啊刚注意到你还记得阿苍同学已经挂了!好感动!~~~~

对的!在此期间一直没时间编小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