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清明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宋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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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十年没有回家祭扫。对于生死怀揣敬畏。但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所以一直不敢直面。我足够幸运。至今从未当面与谁生死相别。一直认为,死是一件神圣而隐秘的仪式,似乎生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死而准备。不论光鲜如晨光,还是肮脏如烂泥,死,总能清洗一切。
十年前。我拖着一个用单手就能提起的箱子,从西域迁徙到杭州。里面是一个空白的日记本,一台笔记本,数件新衣衫和一本相册。之前设想过许多可能生活的城市,如上海、北京、成都、南京,却从未思量过杭州。十九年的西域生活已经让我习惯西北的油腻食物,它的风沙、干燥、颓败和人情彪悍。但,命运,由不得我哪怕丝毫的选择和迟疑。当然。我曾经庆幸过。因为这样,就可以毫无羞愧的逃离韩先生。
与韩先生相恋。是十五年前的事。有些久远的记忆,如同身上的疤,会被新生的肌肤覆盖,印记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消失,甚至你无从找寻它最初形成原因,你只会记得,那里曾有过一道伤。若在路上与韩先生不期而遇,亦无从分辨出他的身形样貌以及谈吐口气,只能擦身而过,形同陌路。
人生最好的年华。究竟是在何时?偶尔会思考这样的问题。最初以为是在二十出头,精力旺盛,思想已近成熟,无人约束,可以任意挥霍,无需承担责任。而后又觉得是三十五六,事业有成,拥有稳定的情感,能够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这段时间,却又觉得是十四五岁,懵懂无知,冲动,不用思考未来,没有生活的压力,最重要的,能够凭感觉去爱。那么我曾经最好的年华,就托付给了这个现在只能被我称为韩先生的人。
那年,我十四,他十九。在与他最初恋爱的几天,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用柳条编制的戒指,要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还笑着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定情信物。在西域那样苍冷的春天,抽芽柳条编制的戒指,却也实属难得。那时轻狂。只是觉得与一个人交换誓约是一件极为简单和顺理成章的事情。在给我柳条戒指之时,韩先生曾说,我会用尽全力的爱你,不论你会变成如何,直到你死亡,直到我死亡,直到永远,永不忘记。我内心明晰清楚的知道,不论何时何地,不论何种原因,我们都会回到对方的身边。只有提及永远,提及死亡,才可以被称为誓约。虽然,至今还未理解,永远有多远,它是否存在?只是当下被青春的热浪和爱情的光辉冲垮理智,被内心的感动牵引,就和他度过了人生最好的那五年年华。
有人问过我,和韩先生的那五年,现在想来可曾后悔?我微笑,答非所问的说,如果一个人最终会死,那么竭尽全力的体验生,是否会觉得无望?内心深处,清楚知道,韩先生在订立誓约的时刻,是诚恳真挚的。然而他并不知道,人生有许多是命定,不能用几句简单真实的誓约就能改变。
最后一次与韩先生相见。是五年前,他母亲的葬礼。与他早已分手。我远远的站在人群最后,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他并未哭泣,我知道他是不会在人群中流泪的人。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男孩子在默默啜泣,面善,才想起原来就是前次与韩先生相见时提起的男友。个子不高,有雀斑,对韩先生体贴入微,竟也逼着他戒掉了十几年吸烟的坏习惯。葬礼的最后,我和母亲一同致礼。母亲抱着他哭的很悲恸。我站在一边也为之动容,最终还是没有流下泪来。该流的泪水,早已给了呼啸而过的时间,自己最终也变成了没有泪水的动物。他礼貌的与我握手,没有拥抱,用眼神感谢我。我故意错过,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人与人最终的告别,生离或者死别,都是一件只能由一人完成的事。不同的是,一个守候在原地,看着遥远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路的尽头;另一个看着死者的尸体被无情的焚烧或掩埋。那么,如果和韩先生告别是我的选择,最终,也只能由我来终结这一切,主动权,从来不曾落在他手中。可能于他而言,我从未真正的离开过。
还是会有礼物在生日的前几天寄过来,九年来一直如此。韩先生不知道我其实只在学校分配的寝室中住过数月而已,但也不知道我其他住所的地址,只能每年都寄往我的大学入学时分配的寝室。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考验,对于耐心和琐碎事务处理的考验。也曾当面问过韩先生,为什么要坚持。他只笑,说,这是习惯,若是不喜欢,丢掉就好。也试图留新的住址给他,只说,不必。你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生活在那里。所以心里也就明了,我只是他回忆里的一个念想,一个地址,真实与否,无关紧要。
一些人的爱,只是因你而产生的幻象。他们所爱的,只是自己的心。你不过只是工具,是载体,是他们心中绽放于幻境的烟花。相爱的人,最终会看清对方的真实面目,这些是只有彼此才能看到的懦弱、暴戾、自私、纠结和本能。年轻时,会害怕,会恐惧,会退缩,不知是因为看清自己,还是看清对方。而当成年之后明白,这才是爱的本质所在,某种强烈的意志会支撑着你与对方产生崭新的联接,并更加坚实。因为这其中参杂了责任、承担和救赎的意味。所以,年少的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跌落在自身的破碎和障碍之中,毫无搭救之力,也不想身陷险境。人和人,最终只能存在于自己的路途之上,寻求自我救赎的方式。即便在和韩先生的爱恋中,我们彼此也只能是形单影只。
人成长的过程,如同种子萌发到结籽。需要不断冲破黑暗和阻碍的勇气,需要真面能量的支撑,需要一往无前的牺牲精神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突破深渊,直面阳光,需要不断的向上攀爬,与他人竞争,夺取更多的资源,经历风霜雨雪,然后结出果实,细心呵护,最终培育新生。只是这样的过程,必须自我面对,任何其他人的帮助,都无济于事,甚至会扭曲生命原本的姿态。韩先生一直认为,是我,选择了离开。而我从未来得及告诉他,是离开,选择了我。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口号和概念所控制的世界。来不及思考和辨别,就匆匆踏上远征的路途。终于有机会能够让生活慢下来,静思冥想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当初选择的世界和自己想要的生活,毫不相干。会困惑这些年的时光是如何流动的,现处的世界是如何成型的,身边的规则、习惯、爱好和姿态是如何造就的。但最终没有答案。当你踏上一条不论是否属于你的道路,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认真对待,回望来路,看到的有时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深陷泥沼的陷阱。以往种种,那些苦痛、悔恨、执着、失望、艰难和幼稚,未必会在当下立即显现出它所承载的意义,终有一刻,我能够体会到它所要赋予我的意义,只是不在此时。
曾试想过与韩先生再次相见的场景。静默无语,先牵着他的手,温存的哭一场。无需说起,这五年来已然过去的哪怕最微小的一丝煎熬。然后坐在两人最初相遇的小巷子,吃一碗热腾腾的,加了很多辣椒和醋的牛肉拉面,走过以前走过的所有街道,去外婆家的后山上看夕阳。
可当我十年之后,回到西域,在傍晚时分探寻人烟稀少的墓园,看着韩先生父母的墓碑杂草丛生无人照料时,我知道,我和他,不会再相见,最后只能以无言的形式告别。在某种意义上,他最终赢得了我和他在青春这场战斗中的胜利。他依然可以站在我的背后,看着我越来越苍老的背影,依旧每年有一天可以以寄送礼物的形式为一个人庆祝,仍然可以在记忆中保留我全部的美好年华。而我,只能站在这荒废的墓碑前,怀念那个深夜来电台接我回家的人,那个即使有伞也要陪我淋雨的人,那个伴我跑步到天明的人,那个永远消失于阳光下的人。
我已经隐隐感觉到,正在失去对身边人与事物的热情。陌生人善意的微笑,路边绽放的野花,一声包含善意的问候,都会让我莫名烦躁。耐心最终还是丧失,会咆哮,会讽刺,会挖苦,会不近人情。将自己的一切明码标价,如同国营商店售货员般,孤傲,暴躁,冷漠,展现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姿态。但又觉得如此没有不好。理应将真正的热情留给值得的人与事物。其他所有出现和存在,韩先生,周先生,顾先生,他们性质相同,都只是来帮助我验证人生每一步的意义。都不过是为了最终发掘和感受这股深意的铺垫和递进。如同过河的石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而我所要做的只是踩过他们,持续而坚定的前行。并且接受所有的冲击。
这个世界上,特殊的人,非常少。特殊的人,在某些特定的环境里,呈现出比平常人更平常的状态。与你相恋的人,在爱恋时,你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同。而一旦失去,才会认为有意义,才明白他在你生命中特殊的所在。一些人,喜欢做出姿态,放佛只有在与他人对抗、与外界搏击之中才能确立自我存在感,一旦与这样的人相恋,你只能是他证明自己的途径,而不是终点。慢慢变的挑剔。对身边的人,对新鲜的事务。敏感多疑,会揣度人心。思量自己于他生命所承载的意义。或者一段纠葛的感情在他的生活中是否值得存在。从最初对人充满信任,到现在对自己怀疑,从之前的愿意花时间了解,到如今可以与人交谈三分钟便可判断与他的结果。在一步步的完善自己的城墙,构筑一座足以承受所有冲撞而岿然不动的城堡。因为,内心知道,最终,人只能依靠自己,真正需要面对和驯服的,只是自己的心。
我很庆幸。我曾经有过两次机会。为一件美好的事情,竭尽全力。相信过,所坚持的,会有回应。只是一些结果需要时间抵达,如同星光穿越数万光年的宇宙而进入视线。它需要时间。但是,我知道,有一些回应,我不再需要。就像有一些星光,我不再欣赏一样。
修行,是一条纵然有百般疑问和困惑都会坚持的实践之路。漫长,反复,枯燥,迎接持续不断的冲突和迷误。终当可以把自己开放给终极的能量和无限度的时空时,这卑微的肉身,这纠结的情感,即便衰老,即便消亡,也并不可怕,因为,这些追索的意义,已经完全的超越了它们。死亡其实从来不是终点,我们的纪念也毫无意义。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你在追索的路上,抛弃了可以抛弃的最后一样执着。
是年清明。心清境明。

近来倒是觉得,每个年纪都有每个年纪的风景,少不经事的懵懂、年轻时不顾一切的你死我活,到现在的疏离自知。人生的壮阔与美丽应是没有既定标准的,有的人活一辈子仍是为爱厮杀直到片甲不留,有的人却早早的包裹自己冷淡坚硬,如果说,有什么是值得我们一直执着的,那么就是认识自己并热爱自己,然后才有了爱别人并接受别人爱自己的资格。

从子宫到坟墓,我们一直与他人相连。

认识自己的通道有很多种,而大多数人,都只能通过别人。许多人是你抵达彼岸的桥梁、石子、船舶,形式如何,并不重要。只有抵达终点,回首探望之时,一些人和事的意义才会显现。只是此时。你早已和那些人失之交臂了。所以,不论执着的爱自己,或者爱他人,最终达到的结果都是一样。人最终还是孤独的某个个体,即便是在热恋中,不过也是形单影只。真正彼此的通达,是不可能实现的,人总是自私的动物。要知道留给别人余地,留给自己余地。最近的困惑是,如果不能够真正的通达彼此,那么爱究竟又有什么用处。即便深爱,也只能看着对方跌落在自身的破碎和困境之中,你无力搭救,并且也不认为搭救能够解决他的问题。救赎的整个过程,你也只是一个工具,最终的路,需要他自己走完。

与人相连。其实是一种困顿。最终,你只能走上自己的路。利用情感向别人索取,或者施救于人,都是你修行路上的障碍,需要破除。而另一面,你又必须在某些方面需要借助于人,才能体会一些事物在你生命中出现的深远意义。这样的困顿,就会产生纠葛,如果长期以往的深陷于此,于人于己无益。

我们个体的力量是渺小的,我们再有智慧也都是从小懵懂的一无所知长大的。我们个体在生活上的试错挫折彷徨,时代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文化导引的时代,这就是宿命,时代的宿命,出身的宿命。勇敢向前吧,好男儿!:stuck_out_tongue:

引导自身的是内心坚定的力量,这与社会环境,文化背景毫无关系。如果将人一定要放入社会,那么进步的可能性将会被彻底扼杀。其实人和社会最好的关系是彼此孤立但却紧密相连。正如我所言的,人最终是孤单的个体,身边出现的人与事物,都是你试图证明自己的一个工具。如果这些意义丧失,那么社会对于你,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我们生活的社会,是概念、口号、知识、科技控制的社会,获得这些很容易,所以就不会思辨,人的惰性开始肆意增长,对于新鲜事物,全盘的接受,导致的结果是,问题会不断的涌现,最后抱怨的是这个事物,而从未关注过自己的内心。

不过还是很高兴,你有你的乐观。

遗憾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