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初雨

坐想离居人,
还当惜徂景。
——韦应物

天气渐热起来,可以只穿着一条内裤在屋里游荡。买了洋桔梗和白玫瑰放在客厅角落,午后读书的时候,淡淡清香嗅闻而至。这个时节的雨,总会连绵许久,但不大,只会偶尔听到打在树叶上的滴滴答答的声响。午睡起来会吃枇杷,还不够甜,只靠酸意解解困乏。阴晴不定,中午昏暗,黄昏时又能看到晚霞。深夜蛙叫由远及近,声浪成片。夏日已至。

前日收到Mild从法国寄来的明信片。竟是手绘油彩。大片的薰衣草田和充盈的阳光。背面贴了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十年未见,见信安好。Chard从神学院毕业,已于去年开始传道之旅,年内会去中国,希望你们能相见。
昨日早上起来,看窗外的薰衣草田甚美,就动手绘制了这张明信片,相信你会喜欢。
异国生活早已乏味,只是没有离开的理由。动人的风景看久终会平淡。当年与Chard守着誓约一起出来,本以为能够携手走完一生。直到他被上帝召唤,我才知道这便是我和他的终点……这几年觉得,相爱的两人,未必需要长相厮守。形式如何不必细考。需要知道的是,在爱,用尽全力的在爱。我与新交往的男友也是如此。长期不能够生活在一起,倒也逐渐习惯。彼此都还在爱,只是身体给谁无关紧要……上次来信告知已与周先生分开,我早言之,懦弱的男人不值得交往。你是对事情有定见的人,别人的安慰于你而言无关紧要,我也不必多费唇舌。只需知道,人内在的深刻和细腻,需要对等的人才能承当。这内在若得到自在的化解,不至于成为负担。否则便是凝聚和停滞。委身侍人,不是所求,亦无结果。一些事值得花时间等。定要捱过整个冬天的寂寥,才能懂得早春芍药的美艳……近日写作是否还在继续?很久没看到你的文字。读你的字,会觉得亲近。希望你能坚持……最近时常梦到以前我们常去的那家茶馆。不知是否还在?能否去帮我拍一张照片回寄给我?……‘一条能够超脱轮回,去除我们所有污染的道路,确实存在。’愿你安好。”

Mild的每封信,都弥足珍贵。他似一面镜子,与之对谈总能更明晰自己。这样的朋友,实属难得。想起信中所提的茶馆,十年间几经易手,并在去年被拆迁。内心明觉,不论如何,即使那里已是残垣断壁或是另一番天地,也要帮他拍下一张相片。
与Mild相识已近十三年。本是韩先生的旧友,却不知为何,最后竟与我关系密切。自十年前他与Chard同去法国,一别竟也十年。

对于时间,有时会刻意忽略。即便习惯于每天被闹钟叫醒,在行事历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日程计划,在台历上勾选有特别意义的日期,终究还是困惑,怎么春天就走了,甚至来不及烹茶煮酒为它践行。但身体对时间是有记录性的。会在闹钟提醒之前的十分钟自然的醒来;会在计划到来之前惊觉,翻查行事历;在有特别意义的日期,身体会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更不必说,岁月在身上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痕迹。

“因为知道自己经历过那么久的分离和失联之后,会感到一种灵魂的悲伤。那是一种湿润的悲伤,一种净化的悲伤。可以清理土地,准备新生命的萌芽。这种悲伤使我们成为了容器,开着口,准备迎接。”在回信中我对Mild说。


这些年,时间给予我有条不紊的安稳的开放性。学会整理过去的行为。仿佛犯过的所有错误终究会被原谅,所有的行动都可以重新来过。但如此的宽宏,人,无力承担。在某种意义上,做过的事,都不会是错误,无需被原谅,无需后悔。我们做出的任何选择,都具备意义。它联接着过去的回响和未来的光亮。未必当下需要被了解。


傍晚女友D携男友来做客,带来了雨前的新茶。于是打了电话让Z来作陪。幸得前几日从清人的随笔中找到几方适宜春末食用的食谱。便动手烹制。青梅子排,红豆鲫鱼汤,胡瓜酿虾。看似简单的食材,制作方法却繁复。这几年静谧的日子,却也锻炼了对于烹饪的热爱,对于繁杂的步骤,倒也得心应手。席间开了一瓶香槟,并不庆祝什么,只是想喝。不善饮,只是喜欢感受酒从喉咙到胸底的畅快,只感觉身体里枝枝节节被打通,浑身酥然放松。青梅青绿,子排釉红,酸甜恰到,也不辜负辛苦。
饭毕切了香瓜,邀友共食。见面欢喜,话不敷衍,一切刚好。能否两腋生风倒也其次。夜幕时分,告辞离开,也没刻意相送,不过闲话家常。

一直认为,是否能够免去虚礼和接受沉默是检验与人关系的标志。有一些人,见面时亲昵如恋,离别却从不想念。语言有时徒劳,沉默更能带来尊重。不愿说的话,即便出口,也是谎言。与人之间,薄情寡欢,看似无情,却不失分寸。做人做事,留有余地,不将彼此逼上绝境,才有相处的可能。

晚上整理书籍。翻出一本大学时买的《淮南子》,书页已发黄,丢页不少,一直随我辗转。旧书重读。年少时不能理解的词句现在看来却略显清简。“怀情抱质,天弗能杀……生,所假也;死,所归也……人之欲荣也,以为己也,于彼何益?”古人惜字,句子简短,但却寓意深远。词句直接,不伪善,不虚美。真善美之间果无关联。真者未必善与美。善者未必美。而美,有时黑暗,有时虚伪。

能够温柔耐心的去理解真善美,自当愉悦。刻意营造,让人寒心。人最终骗不过的是自己。消极的能量,愧疚的心理,噬骨的面具,只能独自面对。陷入困境却无人搭救的绝望,只有自身能够体会。面对自己,需要跃入黑暗深渊的勇气,直面伤痛的担当和走上孤路的坚定。


是夜,雨渐大。失眠。于是起来读金刚经。枕边薰衣草已经失味。香囊是母亲绣制的。手工并不好,针脚很粗,绣的花样也是俗气的牡丹。但一直贴身带着。成年之后,才开始修复和父母的关系。有一些情感,在年少时无法理解。深沉无语的爱和热烈激情的爱,本质上相同。其实,最为怀念的是,童年时外婆做的立夏饼。

睡前寻一件去年买来的衣服,总也找不到。有些焦躁。又不想吸烟,也不敢喝茶。只能闷闷的。

凌晨三点。雨嘎然而止。蛙叫渐起。我站在窗外看着朦胧的路灯,照出路边积水的涟漪。


“一些年以后,我想和身边的那个人去山下人迹稀少的小镇生活。

早上去山巅看露水,下山去市集买蔬菜水果。烹煮打扫。养兰花、芍药,若有可能还想养蜡梅和种植杏树、梨树、桃树。拥有一个孩子。午后读书。晚上在树下喝自己酿的米酒,交谈。直到月色清凉。在梦中,行至山的尽头,走下空谷。听鸟和着风吟唱。抬头看到树木果实崩裂,种子落下。一起在树下,安眠。

醒来时,他尚年少,而我未老。

Mild,这是我要的生活。”

静得下心,感触时光。而患得患失地不安,可能会错过更多。不必着急,时光且长。
很喜欢这样的文字,这样的状态。不知道自己是否终有一天也能如此安静。

Naric前辈来开个专栏吧。@Na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