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惜時節變,
蟬鳴槐花枝。
——白居易
雨水漸豐,有近半月看不見陽光,只偶爾能在清晨和夜幕時看見暉霞。黃昏有時會顯的很長,暮霞持續,妙不可言。晚飯後喜歡到樓下的花園散步。濕漉漉的草地,露珠在路燈下閃爍微光,空氣似乎凝結,可以直抵胸腔最深處,清洗掉體內的垢染。蛙叫漸稀,鳥啼日益繁盛。時常見到蝙蝠。有人在池塘邊練習吹笛,笛聲尖遠,卻不成曲調。盛夏將至。
前日偶得一盆茉莉,午睡時能夠嗅到陣陣香氣。一盆花的生命力驚人,竟枝枝掛滿白華,但總也覺得孤單,於是又去購來掌蓮、薄荷、月季與它做伴,略顯的有些生氣。張公子頑皮,總是將花草的葉子抓弄的滿地皆是。動物和植物在本性上有天壤之別,植物之間的競爭究底還是以發育自身為根本,乃至可以構造出共生的繁盛景象,而動物之間的競爭,最終的結果是將另一方消滅。與世無爭的狀態,總是難得。佔有的欲望,貪得無厭的心境,怕是天主降於動物身上最原始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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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從北京寄來岩茶,水仙、奇蘭、大紅袍和肉桂,每樣不多,但均屬良品。還特地發資訊來告知彼此之間的細微差別。與K相識,似是久別重逢,雖因友人而知,但也明白,即便錯過,也總歸有機會在別處相逢。
與人共處,誠如烹茶。不同的茶品造就了不同的境遇。一些人,譬如綠茶,香氣馥鬱,入口即甘,但卻耐不住時間的考量,三五水浸,淡如清水。另一些人,猶如岩茶,香氣魘人,初味繁盛,而後漸順,之後寡淡,若有耐心,熱水烹之,曠日候之,常勝清水。而難能可貴之人,則如普洱,初味濃厚,回味無窮,經年累月藏之,味始現之,久烹不淡,回甘不斷,勝水倍之。K恰屬此列。
一生之中,遇見的人或事,浩如煙海,需仔細勘別,才能認清要走的路途。一些人的出現,也許會給你帶來片刻的歡愉,但卻不是長存之物,能夠輕易給你的,自然能夠輕易給予他人,當你於他,不再新鮮,興趣亦漸索然。這樣的人太多,多到讓你無法細數。而那些值得長久相處的人,似是一堵音壁,能夠將你的聲音擴散、加強、回饋,也似一面鏡子,照映出自己真實的面貌。但記住,他不是你的肉身,而只是你在現世之中的對應體,不必肝膽相照,這回徒然增加對方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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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同事約了吃飯,在他們窺伺已久的泰國餐廳。洋洋灑灑七八人,食如虎狼,大快朵頤,勢如秋風落葉。閒談許久,無非工作瑣事,奇聞怪像,遊戲娛樂之事。期間,詢問歸期,卻不知如何答應,只能另起話頭。
有時對他們也會困惑,知道都是內心純直之人,但亦覺得不必事事時時告之,留有餘地,才能長久相處。人與人交流的目的,究竟是為了讓對方最終能夠“聽見”自己的語言,還是說給自己的“傾聽”,並順便得到幾縷來自他人的回聲?
路遇暴雨,在街邊的冷飲店避雨。旁桌的情侶,相互餵食。女子清麗,細腰,短裙,長髮,瓜子臉,膚白,指甲全繪金粉,手機的背殼貼滿水鑽。男子駝背,消瘦,肌黃,微禿,但眼睛卻出奇的清澈好看。兩人的關係,處於熱戀,能從男子看女子的眼神,和女子嘴角似有還無的微笑中略窺一二。很久沒有仔細觀察處於愛戀中的男女,一直覺得這樣的觀察毫無意義,且不具備參考價值,只因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我逼厭在狹小的空間中無所事事,才有所思量。
也許這一對男女,在他人看來,不相般配,女子的氣質樣貌足以得到更好的男人。但在我看來,恰是這樣的男女,在愛戀的過程中才能夠走得足夠長遠。不對等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時刻發生,具備他存在的意義。而所謂的對等,不過是人們在找尋的過程中給自己或他人所限定的一個界線。它的存在,打破了關聯的可能性,而帶來的是更多的與愛情無關的東西,譬如,財富、地位、種族、性別和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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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自然醒。吃了久違的早餐。豆花,油條和生煎。之後在社區裡散步。樓下的木槿開的很好,一些女子會路過時採摘,簪在發上,也算相得益彰。保安上前制止,於是爭吵,熱鬧的一天,自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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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說,要來杭州,卻沒有定下具體的日期,只說提前兩天會告知。前日電話,說今日下午便到。將客房略作整理,能不能賓至如歸倒是其次,只是希望他住的安好。
車入杭州時,他電話告知,說不必來接,認得我家門路,省得來回奔波,計程車就足夠方便。我也不堅持,不是虛情假意之人,也就免於俗禮。
與上次相見,時隔七月,無甚變化,只是頭髮變短,笑說,自己剃的,看起來還好?我答,不錯,看來竟有些本事了,以後若無工作,這也是一門手藝。兩人俱笑。
又帶了茶葉、茶寵、茶具和佛珠於我。這樣客氣,以後都不好相處。不值幾個錢,隨手的玩意兒,你喜歡就好。他說。於是客氣的收下。
普陀可好?吃齋禮佛的日子,定是自在逍遙。
幾日不見葷鮮,竟也不怎麼想。不過定要嘗嘗你的手藝,快快將好吃的都做與我吃。
閒話一下午,也不覺得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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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來之前,M找我閒聊。早已知道原因。只是不想點破。一些人和事,孰是孰非,本就沒有公允。人有定見,但不必表明立場。生活太急,但心切不可急。凡事應先思考,而後立論。並不能先有立場,而後按圖索驥,找出適合這個立場的邏輯。本末倒置也。
人由自我限制而發生的對他人的狹窄念頭,好發無損于對方,只能是自己捉襟見肘。若能置身事外,才不會畫地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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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K去靈隱燒香,而後去永福寺吃茶。和風煦煦,有陣雨,打在池塘的荷葉上,水波漣漪,芭蕉葉淅淅梭梭,門闋上的風鈴,叮噹作響。一切恰到好處。
若有情執,必陷於軟弱。我對K說。總歸要有一個盡頭。不要對任何人失望。別人即便有再多的問題,也是他允許自己並自認公正的。在把對自己的失望轉換成對別人的憎惡時,人拿起匕首,互相刺進彼此的心,痛快殺戮。傷與被傷,同屬一體,傷人者自傷。即便在歡愉時,你們都無法理解彼此,在傷害中更加不能。何不如,往事隨風,乾淨俐落的上路,背後留存的不過是一地塵埃,俯瞰它們並不具備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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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給K做了幾樣拿手菜式。綠豆鮭魚湯,香醋馬蘭頭,黑魚蒸蛋,也都是江南尋常之物,烹製方法也都簡單,期間灶台損壞,有一邊始終無法使用,略有焦躁。這個季節的馬蘭頭已不鮮嫩,但竟讓K吃的不亦樂乎。江南風物,味道究竟細膩。北方到底粗糙,這樣的野生時節之物,也登不上他們的大雅之堂。
飯後沏茶,飲得過癮,汗漬連連,困乏盡消,最終失眠,只能窩在沙發裡默讀了幾篇經文,到底幾時睡去,竟想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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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中尖銳的諷刺和對生活的細微觀察比比皆是。現代人很少會再讀古作,覺得看不懂或不習慣。千年的語言結晶,卻在動盪的幾年之中摧毀殆盡。古文之美,蓋因習性、環境變遷,已不復入世人之眼。其中有兩篇,印象深刻。一篇《西湖七月半》,另一篇《西湖香市》。大抵是因為與西湖有關,兼之言語犀辣,甚為喜歡。
張岱寫書人寫物,力道深遠,精闢。譬如“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蕭鼓,峨冠盛筵,燈火優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將作秀於人之人,刻立於紙上,怦然而出,似能觀其姿態,聽其聲響。
再如“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變,笑啼雜之,環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將閨秀懷春,嬉鬧尋鮮之人,書寫的惟妙惟肖。
又如“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又將搔首做姿,附庸風雅之態如畫在卷。
再如“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嘄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將庸俗之態,市儈之情表露無遺。
“其一,小船輕幌,淨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裡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而誠看月者,雅姿韻神,匿於人不見而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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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夏至,日至端長。清晨五點,即可現陽。而至晚七點,日光仍燦。一年已過半。而時間卻從不肯停留。
瓜茶一瓢,花扇一把。遠在北方的家人此日必食冷淘面。采青槐嫩葉搗汁和入麵粉,做成細麵條,煮熟後放入冰水中浸漂,其色鮮碧,然後撈起,以熟油澆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待食用時,入陳醋、香蒜、麻油、甜醬拌之。而江浙一帶喜食一種米製品曰圓糊醮。醮坨由米磨粉做成,加韭菜等佐料煮食。
此日過,陽氣衰,陰氣盛,應進食補,但切忌旺補,溫補即可。
小憩初醒忙畫眉,待君共賞繡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