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壁垒以及形而上爱人困境——霍赫拉珂娃的提问

霍赫拉珂娃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边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角色。从她身上,我们能充分体验到俄罗斯性格,极端、感情奔放、动作猛烈,但是又不失小聪明和智谋。你或许很难想象,一个动辄就“跳起来”、“激动地说话”的“大老粗”,竟然会是一个机智的、善于理财和经营生活的、心思细腻的贵妇——这就是不同的民族性格吧!

拙劣的道德哲学方面的提问,有时会消减艺术作品的魅力。雨果的《悲惨世界》,这样的对话太直白了,明明是在阐述作者自己对自己的质问;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写学术性著作,直白出自己的观点?
《约翰·克里斯多夫》里,奥列维和克里斯多夫恢弘壮美的音乐艺术对白,振聋发聩,美轮美奂,像长篇史诗——因为阐述得太深刻太壮美,以致这种故意安排的作者的自我表白,反而消弭了做作的痕迹。

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霍赫拉珂娃这个角色上,安排了一个场景,就是这位贵妇向长老请教问题。她说,宗教里让我去爱人,但是我爱人是有功利的,爱他我能得到什么?这是第一问。第二问,我刚刚还爱他,但就是因为他肮脏的手碰了我一下,我就开始憎恶他的一切——他拧鼻涕,吃饭慢,等等,都会成为我讨厌他的理由。第三问,我只爱广泛的、抽象意义上的“人”,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这该怎么办?

霍赫拉珂娃是一个懂世故、懂经营的贵妇,学问不深,很坦诚,能真诚地说出自己在宗教抑或伦理体验中的困惑。她提问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伦理方面的根本性问题;当然是极难回答的。凭借这位没有多少学问的贵妇的教育背景,她得不到答案;即使对长老这样思考精深、阅历丰硕、学问广博的人,也是难以回答。实际上,我们从后文看到了,长老并没有直接回答霍赫拉珂娃的问题。

从这三个问题,我们可以看出,能真正地爱很多具体的人、愿意为他们做贡献,是极难极难,非有大慈大悲所不能。有段评价陈独秀的著名文字,阐述过“文人的爱”,实际上就是霍赫拉珂娃的第三个问题:他们只爱抽象意义上的农民、工人、无产阶级,但是对具体的农民、具体的工人就不能生爱了,这类人就是“文人”——所以,文人做事泛泛不着地,空谈居多,脚下一块石头就能绊倒,绊倒后就再也没有雅致或者情趣爬起来。
而对于有“大仁政”宏伟抱负的政治家,他们虽然外表、文字没有怎么怎么善良,怎么怎么仁义,怎么怎么爱民,甚至还冷酷嗜杀,但是他们所行之事,却真正做到了“爱很多很多具体的农民工人等普通老百姓”——如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虽然屠杀功臣,设立严刑峻法惩治贪污,在文人笔下落了个“残暴嗜杀”的恶名——但是他却给无数的老百姓以温饱、安身立命,并用残酷的刑罚惩治贪赃枉法的父母官,这是真正做到了“爱很多具体的人”,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活菩萨。

陀思妥耶夫斯安排霍赫拉珂娃做这样深刻的提问,意味深长;但是又绝不抽象,问题很具体,看起来貌似也肤浅而简单——这在一个普通的地主贵妇嘴里说出来是得体的。没有因为这几个问题,影响小说的故事性和具体性;举重若轻,貌似蜻蜓点水,实际上却是雷霆万钧。

2013.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