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西马长老是一位伟大的宗教者,哲学家,心理学家,慈善家。他生前在老百姓心目中是位神一样的人物;不少身处苦难的人,有富人,也有穷人,千里迢迢来膜拜他,祈福于这位伟大的宗教长老。有的人见到他,跪下便嚎啕大哭;有的人在他这里解除了内心沉重的负担;有的人从他那里获得了与疾病斗争的勇气;有的人向他祈求好运……
《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卷第三篇《有信仰的村妇们》(耿济之译)可能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壮丽的篇章之一。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向我们展示了这位圣人般的长老,对受苦的灵魂进行抚慰、解脱的几个实例。如:
她从怀里掏出一根她的男孩的线织小腰带,刚刚看了一眼,就抽噎得浑身颤动,她用手蒙着眼睛,泪水像突然奔涌的泉水那样从指缝中流出来。
“这就是,”长老说,“这就是古代的‘拉结哭她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这是你们做母亲的在世上注定的命运。你不必自行宽慰,你不要宽慰,不必宽慰,尽管哭,只是每次哭的时候一定要想到,你的儿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个,在那里望着你,看到你,看着你的眼泪,快乐地指给上帝看。你将长久流着伟大的慈母之泪,这哭泣最终将变为平静的喜悦,你的悲苦的眼泪将成为平静的感动之泪,能使人从罪恶中获救的净化心灵之泪。在做安息祷告的时候,我将提到你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叫阿列克赛,老爷子。”
“可爱的名字。是照上帝的人阿列克赛的名字起的么?”
“上帝的,上帝的,上帝的人阿列克赛!”
“多么好的一个圣徒!我要提到的,作母亲的,要提到的,我将在祷词里提起你的忧愁,祈祷你的丈夫的健康。但是你离开他是一桩罪孽。你该回到丈夫那里,照顾他。你的孩子在天上看见你抛弃了他的父亲,就将为你痛哭;为什么你破坏他的安宁?他是活着的,活着的,因为灵魂是永生的。他不在屋里,但是他就在你们的身旁,只是看不见。既然你说你仇恨你的家,他还怎么到你家去呢?既然你们作父母的不在一起,叫他回来找谁呢?你现在梦见他感到痛苦,将来他会给你送来温暖的梦。你回丈夫那里去吧,作母亲的,今天就去。”
这位母亲生育了四个孩子,都先后夭折,最后一个小男孩的死去,使她不能释怀。她留着小男孩的小靴子,小袜子,小衣服,看一场哭一场,人变得又黑又瘦。而她的丈夫,只要老婆不在家,就酗酒浇愁,生活颓废。这位绝望的母亲,千里迢迢来拜见长老,冀求有所释怀。
长老告诉她,你难受的时候要尽量哭,尽管哭,不能压抑情感;长老安慰她,灵魂不死,小男孩在上帝那里过着很好的生活;告诫她,要回到现实,回去照看酗酒的丈夫,不能离家出走,小男孩在上帝那里不希望看到他爸爸没有得到好的照顾,酗酒伤害身体。
宗教、心理、现实,长老三者兼顾,给受苦的灵魂以信仰上的超度、心灵上的疏导、现实生活上的指引。长老并不是一个空空讲上帝的迂腐学者,而是在上帝的光芒下,给受苦者以实实在在的帮助、安慰、指导。
这也许就是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给出的解脱苦难的最终途径;作为一介文人,能够给出的途径——宗教的安慰,赐福;对苦难的忍受。但是为什么小男孩会夭折?或许陀翁并没有考虑;陀翁或许并没有考虑,俄国作为一个农奴制国家,农奴的地位极其低下,贫困而没有医疗保障的恶劣生活条件,会如何普遍性地造成这种苦难。
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历过一次生死考验,从此笃信宗教,一生都在追寻上帝的足迹。他因为宣读反对沙皇的文章,被处以死刑;但就在行刑前的一刻,沙皇突然下达旨令,改判死刑为流放西伯利亚做苦役。从此,陀翁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成为一名坚定的基督徒。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提到另一位著名的宗教者,路德。这位在历史上赫赫彪炳的宗教领袖,也就是当今基督教(相别于天主教)的开创者,也有类似的经历。当年,他在某大学学习法律,准备毕业后做一位收入高、地位高的律师。但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路德在野外差点遭雷击身亡;又有一次,他一个特别亲近的朋友突然去世了——从此,路德决定做一名教士,走向宗教,走向上帝,走向信仰;这才有了之后的新教革命,才有了现在的基督教。
然而,陀翁毕竟是一位有智慧、聪明、细腻而深刻的思想家;又经历了近代科学及哲学对宗教的挑战。圣经里的传说,以及倚赖神迹的信仰基石,在一个理智的、聪明的、受过现代教育的人那里,是难以通过的。这构成了整个《卡拉马佐夫兄弟》思想斗争的主题:倚赖什么,我们信仰上帝;为什么,我们要信仰上帝;以及,我们应该怎样信仰上帝。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每一个有关信仰的情节,每一次有关信仰的辩论,都是陀翁自己内心深处挣扎的矛盾火花。每一次这样的矛盾斗争,都直指最尖锐、最深刻的冲突,触目惊心,振聋发聩。《卡拉马佐夫兄弟》活生生地记录生活,赤裸裸地揭示作者内心的矛盾、世界本身的矛盾;而这些矛盾的载体,一位位全是主角的人物(没有一个是配角),则成为永垂不朽的思想载体、人性载体,一个个具体的、丰满的人的载体。《卡拉马佐夫兄弟》是一部伟大的,精心组织的纪录片,记录了人性,记录了上帝的子民似有非有、似信非信的信仰斗争。
佐西马长老死后尸体变臭,就是信仰的尖锐冲突中的一个。一位修养深厚、年高德劭的宗教圣者,他的尸体变臭,速度又很快,人们难以理解。陀翁文中说得很清楚,因为夏天,而且没开窗户,从生理的角度来说是很自然的,尸体容易变臭。但对这样一位圣人来说,却造成了危机。平时嫉妒长老、怨恨长老、与长老宗教观念相抵的人,借机验证了长老并不是真正的圣徒,趁机发泄了自己的怨恨。而有着忠贞信仰的阿辽沙(也是佐西马长老最喜爱的弟子),出现了信仰危机,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肿了眼睛(红扑扑的小脸蛋,这处描写极为可爱:))。
如此伟大的宗教圣人,都不能有神迹出现,死后尸体没有香味反而很快腐烂变臭——信仰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呢?这是阿辽沙内心最大的痛苦。
陀翁在后文中又让阿辽沙重新找回了信仰。阿辽沙非但没有因为这次事件失去信仰,反而更加坚定,更加努力地践行基督的路,传播爱、矫正恶,成为一个众人心目中天使般的少年,不管是好人、坏人,都将他看作是上帝的使者。
这也许正能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信仰的基督,所信仰的上帝,并不倚赖神迹作为信仰的基石;而是现实生活,爱,苦难,才是上帝的光芒所在。
巍巍陀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帝的骄傲,人类的骄傲。爱因斯坦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予我的东西比任何思想家都多,比高斯要多。”(在这里引用爱因斯坦,是因为他有智慧、赤诚、赤真,并非因他是一个物理学家。)托尔斯泰的晚年,他的床头书是陀翁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纪德(他是个同性恋者),对陀翁有高度评价,专门为其写传记、写专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说,陀翁是伟大的文学天才,具有超级一流的细节描画能力(顺便说一下帕慕克先生的细节描画能力也很棒)。鲁迅的这段对陀翁的评价广为流传,虽然我个人并不觉得抓住了肯綮:“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著名作家卡夫卡、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等,都对陀翁有盛赞。还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国文学的广度,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国文学的深度。
相比于陀翁笔下被关怀的人、被揭示的苦难、被记录的善恶;在读者那里,在上帝那里——以上的评价实在是微不足道。读者在阅读陀翁小说过程中满满的感受,对善和恶的体验,对人的宽宥,对爱的向往,对苦难的同情,对活生生记录的人的观察;陀翁所记录的人,记录的善恶,记录的自己对人和善恶的观察,以此上帝所能洞悉到的他的胸怀——这些才是陀翁最伟大的成就。
陀翁去世的时候,有3万人为他送葬,这是对陀翁伟大成就的最高表达之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说,他写的是俄罗斯人灵魂的深,他写俄罗斯人的灵魂。在我个人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是人的灵魂的深,他写人的灵魂。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有一腔思想,但他写下来的,凝聚他思想的却是活生生现实存在的人。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表达他的思想;同时,又深刻、深邃地观察他要记录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是一位伟大的宗教哲学家,思想家,也是一位第一流的、最高水平的文学家、艺术家,更是一位光荣而伟大的上帝的使者!
2013年12月30日记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