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五百四十六年乙未二月初十（公元2015年3月29日）深夜。适雨后，吾将归宿舍。夜色沉沉，阒无一人；清冷寂寥，空旷湿润。行至小桥处，忽闻蛙声迭起，此起彼伏，声势甚重，喧闹非凡。
吾且喜、且惊、且慰！彼蛙声，自然之交响乐，野生动物之声息也。自吾离家乡、奔闹市，十有多年，不曾闻蛙声；何止不曾闻蛙声，吾亦不曾多闻其它自然动物之声息也。忆儿时，盛夏暴雨后，蛙声起伏，不绝于耳；高树阔叶，雨夜清凉；小巧天井，木瓦窗棂；卧听蛙鸣，睡意浓浓。吾乡蛙鸣处，水润之野，菏泽之滩；树繁叶茂，精灵出没；奇虫怪物，藏兹繁衍——童年乐趣莫及于此。
中国环境之破坏，近三十年尤甚。昔吾年幼，山清水秀，小溪潺潺；鱼虾虫草，遍及田野；夏雨冬雪，年年复临。而今河流干枯，树木伐尽；蝗虫灭绝，野草不生；山河破碎，垃圾充斥。不忍一睹，难以直视。
岂止一隅？举国皆然。五十年间，济南由泉城变枯城。五十年前，北京玉泉尚绵延流淌，如今早已干涸。黄河断流期逐年加长。鄱阳湖逐年变小，沧海变桑田，汪洋湖面成无垠草原。汉江愈来愈小，尚须抽水北调。罗布泊干涸。东北湿地浓缩。拦河水电站星罗棋布。污水肆意排放江海。塔里木河干涸。地下水逐年枯竭。自然植被连年破坏。野生动物逐年稀少……生灵涂炭，物种灭绝；旷古劫难，前所未有。
吾何尝不痛惜生于今日，耳闻目睹山川遽变、万劫不复。所谓科学，分门别类，穷极造化，自作聪明改造自然。知识繁滋不足以避祸，技术精巧不足以自保。放火救火以为荣，自作孽不以为病。蚍蜉小技，自以为颉颃上帝；井蛙智术，自以为媲美宇宙。
吾何尝不愧生为中国人，无教化、无智识、无文明，如蝼蚁蠹虫，有口舌之欲而无万世之谋，为短视之利而酿灭顶之灾，戕害自然，贻害苍生。
吾何尝不怜惜一草一木、一虫一兽。苟延残喘，今日虽存而明日难知。生活家园污秽充斥、连年缩小，生也何艰，死也何难；不如灭绝，永诀痛苦。
吾听闻此蛙鸣甚盛，且怜且喜。吾有生之年，能复闻纯粹自然之蛙声，甚慰。然吾亦知，此明日黄花、回光返照之景也。苟且偷生，尚有几日？若干年后，此群蛙亦难逃厄运。吾亦知，汽车尾气，人工绿化，污染空气，断送美食，此群蛙之生活状况实苦也。
静夜清冷，蛙鸣惟盛。山野空旷，我自徘徊。吾与青蛙，同享上帝光泽，同饮上帝甘露。青蛙有捕食绝技，吾有四肢身躯。青蛙水中畅游，快活性交；有果腹之美，有嬉戏之乐；生于自然，享受自然——以此论之，吾与青蛙皆上帝赤子，孰尊孰卑；吾能想象青蛙生活之美好，青蛙亦必能想象吾生活之美好。然此群蛙，生于今世，罹此大劫，犹同吾生于今世之不幸；同命相连，孰优孰劣。
吾悔生于今日，吾亦悔生为思考之人。吾念儿时之奇虫怪兽，然吾知其早已绝亡。吾惜物种之难再生，吾怜且鄙人之独生于世界。吾念绿色葱茏之自然，然吾知有生之年此难保全。吾恨家园不洁，人如蛆虫，污秽满地。吾恨国人智短，不能保全自然与生灵，亦不能保全自己。吾恨己之不能，吾恨吾生于今世。吾何能？惟长夜抒怀。
2015.4.24